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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莫,我已经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格林伯格 古典学研究 2022-09-14

编者按:本文原题为《易卜生<罗斯莫庄>中的隐藏结构》,格林伯格(Yael Greenberg)撰,龙卓婷译,刊于《经典与解释》38辑《诗艺与政治》,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第183-205页。



易卜生(1828-1906)


弗洛伊德的论文《精神分析作品中的某种性格类型》享有盛名,文章提及吕贝克(Rebecca West),吕贝克是易卜生(Ibsen)的戏剧《罗斯莫庄》(Rosmersholm)(1886)的主人公,她竭尽全力去获取罗斯莫(Johannes Rosmer)的感情,却拒绝了罗斯莫的求婚。根据弗洛伊德的看法,只有一种方式能解释吕贝克令人困惑不解的行为:她无意间做了她父亲的情妇,由乱伦羞耻所产生的罪感,致使她拒绝了罗斯莫。[1] 然而,细致的文本分析显示,吕贝克的罪感并不像弗洛伊德假设的那样,而是另有缘由:面对那个最后发现是她父亲的男人,她感到极度矛盾,她为他的死而自责。正是这种愧疚导致她拒绝了罗斯莫的求婚,并成为她自杀的根本诱因。

戏剧拉开帷幕时,吕贝克正在编织“一件白色毛线大披肩,就要完工了”,[2] 海尔赛特太太(Mrs Helseth)进到起居室,向她谈起了罗斯莫家族的传统。据她所说,死人化成控诉的白马之形回来了。在戏剧情境中,白马是一种隐喻,暗指罗斯莫因妻子碧爱特(Beata)之死而长处愧疚之中。批评家们已经设想,吕贝克的白披肩标志着吕贝克对碧爱特的愧疚,“在这个白披肩里,我们看到碧爱特活跃的幽灵,缠绕着吕贝克”。[3] 然而,在第一幕这些被易卜生称为“看似简单明了实则意蕴深厚的对话中”,[4] 易卜生暗示,白披肩并非象征着吕贝克对碧爱特的愧疚,而是另有所指:



吕贝克(把活计叠好)罗斯莫庄的人都是盯着死人不放手的。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据我看,是死人盯着罗斯莫庄不放手。吕贝克 (瞧她)死人不放手?海尔赛特太太  对了,看起来好像是死人撇不下活人。吕贝克 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海尔赛特太太  要不是那样的话,也许白马就不会出现了。[5]

(《牛津版易卜生集》卷四,页294;重点字符系笔者标注)

当戏剧拉开帷幕时,两个戏剧人物死了:碧爱特和维斯特大夫(Dr West)。对于海尔赛特太太而言,“死人”指碧爱特。但吕贝克那看似无关紧要的行为——紧抓着她的披肩,并说道,“罗斯莫庄的人都是盯着死人不放手的”,表现出她潜意识中紧抓着她自己的死人:那就是维斯特大夫。这构成诺瑟姆(John Northam)所谓的“解释性行为”,在特定的瞬间显示人物情感,并与言辞表达的思想提供一种视觉关联(《易卜生的戏剧方法》,前揭,页16-19)。

吕贝克和克罗尔的第一场对话中,再次将碧爱特和维斯特大夫并而言之:



      克罗尔  (感动地瞧着她)你知道不知道,一个女人能像你这样为别人牺牲自己整个儿青春是一桩了不起的事?

吕贝克  我在世界上还有别的事可做呢?

克罗尔  最初,你那么尽心竭力地服侍你那位中风瘫痪并且喜欢挑剔人的义父——

吕贝克  你不要以为我们在芬马克的时候维斯特大夫是个大累赘。自从在海路上经过几次艰险之后,他的身子才跨下来的。我们到了这儿以后——唉,他去世以前那两年工夫确实非常艰苦。

吕贝克  后来那几年你的日子是不是更艰苦了?

吕贝克  你怎么能说这句话?那几年工夫我那么喜欢碧爱特,可怜的碧爱特也是那么需要人照应,需要人体贴。[6]

(《牛津版易卜生集》卷四,页297)

碧爱特和瘸腿的维斯特大夫都受到了吕贝克的照料。吕贝克坚定地认为他们给了她一个生存下去的理由,而且她谈到她是“多么真心地喜欢碧爱特”。然而,稍后不久,我们在戏剧中发现,吕贝克导致了碧爱特的自杀,我们一定颇为怀疑,吕贝克所关于维斯特大夫的话是否真实,尤其因为他是“如此地挑剔人”。


Rosmersholm, Lessing Theater

正如《罗斯莫庄》中提到的“死人”涉及到两个迥然不同的角色,在《小艾友夫》(Little Eyolf)中艾友夫这个名字同时用来称呼艾尔富吕的儿子和艾尔富吕同父异母的妹妹——艾斯达(Asta)。艾尔富吕(Alfred)的儿子还是个婴孩时,摔下桌子变成了瘸腿,这个时候他的父母正在交媾,艾尔富吕在床头向他的妻子吕达(Rita)透露,“艾友夫”是艾斯达小时候的昵称。艾尔富吕面对艾斯达时总是感到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因为他想为他父亲对她的残忍作出补偿(《牛津版易卜生集》卷三,页73)。正是对艾斯达的责任感促使艾尔富吕与富有的吕达结婚,而在那时他考虑的是艾斯达和博杰姆(Borghejm)之间婚姻的可能性,他说,“别忘了我对艾斯塔是有责任的”(同上,页58)。既然在艾尔富吕与艾斯达的关系中,责任感是一个关键词,那么,他尝试着写一本关于“人的责任”的书,这种行为应该被视为他对她的爱的转移(displacement)。

帷幕拉开时,艾尔富吕刚从山中徒步出行回来,在山上他决定放弃写书,而把他的一生献给儿子。尽管艾尔富吕相信,他的决定意味着“一个大变动”、(同上,页51),但易卜生暗示这还构成了对艾斯达的爱的另一种转移(displacement)。于是,当艾尔富吕说,“于是我回头了,径直回家。为艾友夫”(同上,页101,重点字符系笔者标注),[实则]他是在重复着他早先说过的话,他说,“是为你,艾斯达,我才想再回到家”(同上,页86)。这不断重复的话语表明,在艾尔富吕的心里,回到他儿子的身边与回到艾斯达的身边是等同的(“艾友夫”这个名字的使用也同样暗示着这种等同)。


Little Eyolf, Almeida Theatre


正当艾尔富吕在山中时,一直回报他的爱的人——艾斯达,发现了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因此他们之间的爱情并非乱伦。艾尔富吕并不知道艾斯达这个新发现,继续以同样的方式表达他的爱。他们对彼此的感情感到愧疚,这直观地呈现在第一幕的布景中,它包括“靠近沙发角落的一张小桌子”,艾斯达进来后在这里放下了她的公文包,和“一张稍大的桌子和围绕着它的扶手椅”,这里摆放着艾尔富吕的手提箱(同上,页39)。艾斯达的公文包装着她母亲的信,这些信能证明她并非艾尔富吕同父异母的妹妹。而艾尔富吕的手提箱则正是他带往山中的那只,在山上,他在潜意识中希望解决他们俩的感情问题。艾尔富吕的手提箱和艾斯达的公文包,在它们各自的桌子上,构成了主人公罪感的视觉呈现,同时,它们也将与艾友夫坠地的那张桌子联系起来。这样,在《小艾友夫》和《罗斯莫庄》这两部戏剧中,易卜生运用视觉呈现,是为了象征两种不同类型的愧疚。

貌不惊人的布伦得尔(Brendel)的出场,让吕贝克和罗斯莫为过去所牢牢抓住的强烈感,进一步戏剧化了。布伦得尔是罗斯莫从前的老师,但罗斯莫的父亲将他驱庄园。克罗尔类似于罗斯莫的父亲,他的家是一个“讲究服从和注重秩序”的地方,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做主”。此外,他还是把布伦得尔撵出辩论会的人之一,正如罗斯莫的父亲将布伦得尔撵出家门一样。通过欢迎他从前的老师进入家门,罗斯莫反抗了他父亲的权威。对权威的违抗使得罗斯莫能同他父亲的代替者克罗尔对抗,罗斯莫承认不再是像他一样的保守派了。当然,罗斯莫并不知道有一种潜在的力量在激发着他。当克罗尔问,此时他为什么要明确承认,他给予克罗尔的回答就传达着这种不知。要是神志清醒,罗斯莫此时给出的解释(应该是他,克罗尔,要为罗斯莫的坦白负责)看起来荒谬且不适当了,因为在布伦得尔拜访之前,他坚决地拒绝透露他对克罗尔态度的改变。

吕贝克从她的养父那里继承了许多藏书,其中就有布伦得尔的书,这样布伦得尔也就同吕贝克和维斯特大夫之间有了关联。这个关联在吕贝克和布伦得尔的对话中进一步深入:




布伦得尔 [……] 我一向厌恶没有感情的写作。再说,我的理想一尘不染地藏在我脑子里,我可以独自享受,又何必用文字去亵渎它们呢?可是现在我却要把我的理想贡献出来了。我告诉你,现在我心里的滋味好像做母亲的把一个娇滴滴的女儿交给新郎的时候那样。然而我还是要把我们贡献出来。我要把它们贡献给解放事业。我要写几十篇精密细致的讲演稿——在全国各地——

吕贝克 (高兴)布伦得尔先生,这是高贵的行为!你贡献的是你最珍贵的东西。[7]

(《牛津版易卜生集》卷四,页310,重点字符系笔者标注)

这段对话在结构上与克罗尔先前跟吕贝克的话有关:这事是多么了不起啊——一个女人为了别人做出牺牲,放弃自己最好的青春年华(同上,页297,重点字符系笔者标注)。通过这不断重复的语词,易卜生在布伦得尔献出自己的理想和吕贝克为维斯特大夫献出自己的一生之间建立了对应,而这种对应在布伦得尔的第二次拜访中渐渐清晰。


Little Eyolf, Almeida Theatre

在第二幕中,罗斯莫第一次向吕贝克求婚。如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海尔曼(Robert Heilman)指出的那样,[8] 吕贝克模棱两可的陈述引发了这次求婚。当罗斯莫问她怎样才能摆脱对碧爱特自杀的自责,她回答:“通过缔结新的关系”(同上,页341)。罗斯莫把她的话理解为他应该结婚的暗示,接着他求婚了:



罗斯莫走近些) 吕贝克——假使我向你求婚——你愿意不愿意做我的老婆!

吕贝克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后快活得叫起来)做你的老婆!做你的——!

罗斯莫  来,咱们试试。咱们俩合成一个人。死者的位子不能让它再空着。

吕贝克 叫我填补碧爱特的空位子!

罗斯莫 那么一来,她的事情就不会再被提起了——完全不提了——永远不提了!

吕贝克低声,发抖)罗斯莫,你相信事情真会如此吗?

罗斯莫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我不能——我也不愿意背着个死人过日子。吕贝克,帮我撇开这累赘。让咱们用自由、欢乐、热烈的心情来勾销那一大笔旧账。你要做我生平唯一的老婆。

吕贝克克制自己)别再提这件事了,我决不做你的妻子。[9]

(同上,页342)

吕贝克最初的反应是快活和不相信。在罗斯莫说“我不能活在死人的阴影里”之后,她的内心突然发生了变化。在这个节骨眼上,罗斯莫还不知道是吕贝克导致了碧爱特的自杀,而他在表达着自己的罪感。吕贝克把罗斯莫的话理解为对她的控诉,所以拒绝了他的求婚。因此,她的拒绝是由罗斯莫含糊不清的表达所触发,正如求婚本身是由吕贝克模棱两可的言语所激发。

在《小艾友夫》中,博杰姆向艾斯达的求婚也出现了类似的模棱两可:



博杰姆[…… ] 不行,艾斯达,我不能把你这么轻易放过去。现在你哥哥已经事事如意,没有你,他也可以过心满意足的日子。他一点儿都不需要你了。并且,这件——这件——这件事一下子改变了你在这儿的地位——

艾斯达吃惊)  你说的是什么事?

博杰姆  我说的是孩子淹死的事。难道还有别的事不成?

艾斯达重新把神定下来) 不错,小艾友夫死了。[10]

(《牛津版易卜生集》卷三》页92-93)

当博杰姆说到“这会改变你在这里的所有位置”时,他指的是艾友夫的死。然而,艾斯达以为他在暗指她和艾尔富吕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实,因此他的话吓住了她。在这两次求婚中,罗斯莫和博杰姆含糊不清的陈述,都被女人误解为对她们的控诉。艾斯达一开始就要求一个解释,而吕贝克则“克制自己”并且宣称她永远也不会做罗斯莫的妻子。在《小艾友夫》中,这模棱两可的意思得到澄清,而且不久就得到解决(当博杰姆解释他指的是小艾友夫之死)。然而,在《罗斯莫庄》中,它仍然是隐藏着的(只有吕贝克意识到了它),而且只有在她拒绝与罗斯莫结婚之后,我们才看出吕贝克的愧疚。

在早期戏剧《英格夫人》(Lady Inger)(1855)中,易卜生就已采用模棱两可的语词,以产生戏剧性的反讽。在第一幕里,英格夫人(Lady Inger)和她最小的女儿艾梨纳(Eline)之间的交流(interchange):



艾梨纳  [……]你要记着梅瑞蒂,为了被葬送的青春,她日夜在啼哭。你要记着在棺材里长眠的露霞。还有一句话。你别忘了,你今晚这场赌局牵涉到你最后一个孩子的命运。(自左下)


第六场

(只有英格夫人)

英格夫人 (一个停顿后)我最后一个孩子?你不知道这话说得多正确—— [11]

(《牛津版易卜生集》卷一,页284,重点字符系笔者标注)

艾梨纳把自己当做母亲的最后一个孩子。她不知道母亲还有一个私生子(父亲是斯都吕[Sten Sture])。过去这个孩子被从英格夫人身边带走,而她已经决定带他回家。当英格夫人被告知,她的客人斯丹孙(Nils Stensson)其实是斯都吕(Count Sture),是由另一个女人为斯都吕所生的婚生儿子,而斯丹孙自己却发现他是英格夫人的儿子,反讽增强了。他不顾一切要向他的母亲透露他的身世,直到林克(Nils Lykke)把他从守口如瓶的誓约中解脱出来,他才能这样做。当他得知林克已经逃走了,他变得极其激动。



尼尔·斯丹孙  逃走了?糟糕,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允许我说实话。——然而跟性命比起来,一句诺言又算什么!等瑞典军官到这里来的时候——

英格夫人  怎么样?你打算做什么?

尼尔·斯丹孙  我要买性命和自由——把事情全都告诉他。

英格夫人  噢,使不得,使不得,别这么狠心![12]

(《牛津版易卜生集》卷一,页347)

当斯丹孙迫不及待地试图告诉她,他是她的儿子,英格夫人把他的话理解成对她儿子的威胁。带着“如果他死了,我儿子将继承他的权利”的念头(同上,页348),英格夫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向自己的儿子痛下杀手。

在《罗斯莫庄》第三幕,克罗尔向吕贝克透露,维斯特大夫是她的亲生父亲。维斯特大夫再一次被描述为一个挑剔的(difficult)男人,而这将引起吕贝克强烈的愤怒:



克罗尔  [……]他待你很不好,可是你还跟他待下去。你也知道他死后一个钱都不会留给你——事实上后来只得到满满一箱子的书——然而你还是愿意待下去,耐着性子看护他,一直到他死。[13]

(《牛津版易卜生集》卷四,页355- 56)

面对克罗尔的揭露,吕贝克表现得极其不安。她的忏悔由他的话语直接导致。在克罗尔揭露之前,她并没有忏悔的打算:她打发罗斯莫出去散步,而向他隐瞒了克罗尔在屋子里的事实。正是克罗尔的揭露之后她才坚决要忏悔,她与罗斯莫的行为有相似之处:在布伦得尔露面之前,罗斯莫拒绝透露他对克罗尔态度的转变,他的坚决承认是受布伦得尔影响的结果。罗斯莫和吕贝克的忏悔,都是来自于他们对父亲的强烈感情。

吕贝克一开始并没有谈论碧爱特,而是谈起她与维斯特大夫的生活,由此而表示出自己的忏悔之情,而且,她还因他传授给她的知识向他表示感激。她就像一个接受精神分析的人,意欲谈论某个话题,却无意识地离题,转到另外一个与首要的事情相关的话题。罗斯莫突然打断她,说道:“吕贝克——可是我都知道”(《牛津版易卜生集》卷四,页360)。吕贝克才描述了她怎样把碧爱特拽入了自杀的深渊。吕贝克联想性的思想(当她清醒地打算为碧爱特的事忏悔时,她联想到了维斯特大夫)表明,她对父亲的情感,就像对罗斯莫的妻子一样充满矛盾。吕贝克的忏悔把维斯特大夫和碧爱特相提并论,在结构上,与吕贝克和克罗尔进行的第一场对话有关。之前遇到的这种联系来自克罗尔,然而在忏悔中,它产生于吕贝克自己的思考过程。在之前的情节中,吕贝克否认她对两个被监护人有任何负面的感情,然而在忏悔中,她有意识地承认了对其中一个的矛盾心理,也无意识地泄露了对另一个的矛盾心理。


THE WORKS OF HENRIK IBSEN
Boston, MA: Jefferson Press, 1911-1912. Deluxe Edition. Hardcover.


易卜生在吕贝克的忏悔中使用的对话结构,和《小艾友夫》中艾尔富吕对吕达和艾斯达的忏悔中所使用的结构很相似,注意到这一点这相当有趣。艾尔富吕宣布了他的决定,告诉她们在山上经历的确信无疑的转变。他并未直奔主题,而是提到,“仅仅作为一种自白”,吕达帮助“一对穷困潦倒的孤儿”,他自己和艾斯达,并表达了对他妻子的感激(《牛津版易卜生集》卷三》,页51)。吕达打断他说道,“喔,这都是陈年老话了”。就像罗斯莫打断了吕贝克的开场白说,“可是吕贝克……这些我都知道”。然后艾尔富吕透露了内心的斗争,决定把生命奉献给艾友夫。像[本文]前面所论述的,这个决定构成了艾尔富吕的爱从艾斯达向儿子的转移。当艾尔富吕有意识地打算描述他近来的经历,他提到他和吕达的婚姻,这表明,艾尔富吕选择妻子并决定把生命奉献给儿子,这两件事情都是由他对艾斯达的爱所激发。的确,在第二幕中,艾尔富吕向吕达坦白承认,他与她结婚是为了给艾斯达提供机会。吕达充满苦楚地说,“真是艾斯达把咱们拉在一块儿的”(同上,页84)。易卜生在吕贝克和艾尔富吕的忏悔中所使用的技巧,可以称作“被打断的自白”(the interrupted introduction):主人公陈述他/她的有意识的打算,吐露了某种信息,却潜意识地以另一个与首要的东西相关联的问题开始。从“自白”向忏悔恰到好处的变动,描画了主人公的联想性的思想,因此泄露了他/她的潜意识。

吕贝克以这番话结束了自己的忏悔:



人都有两种意志。我好歹想把碧爱特打发开,然而我从来没想到这事当真会实现。在我摸索前进,每次迈步的时候,我似乎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叫:别走了!一步都不能再走了!然而我收不住脚步。我只能向前再走一丁点儿,只是再走一丝丝。可是走完了一步,我又走一步,最后终于出了事。这种事都是那么发生的。[14]

(《牛津版易卜生集》卷四,页363)

在结构上,吕贝克对她的感情和行为所做的概括(“人都有两种意志”和“这种事都是那么发生的”),与之前克罗尔所做的概括(当他谈及“一个女人能像你这样为别人牺牲自己整个儿青春”)有关。“别人”,也像“死人”这个词,显然是指维斯特大夫和碧爱特两人。类似地,吕贝克的言词在她的两个被监护人之间建立了一种关联,强有力地暗示了她也导致了维斯特大夫的死。所以,我们就毫不奇怪,在克罗尔揭露之后她为什么会这么不安:她发现这个瘸腿病人是她自己的父亲,而她导致了他的死亡,正如英格夫人发觉她谋杀的那个男子正是自己的儿子。

我之前就表明,易卜生通过使用中性名词“死人”创造了戏剧性的反讽:当罗斯莫表达他不愿意背负着一个死人过日子,他指的是他对碧爱特的罪感。对吕贝克而言,“死人”则同时意味着她对碧爱特和维斯特大夫的罪感。易卜生在《英格夫人》中创造了一个相似的反讽,在斯丹孙被杀之后,英格夫人发现了受害人的真正身份。当她说:“尸首!呸!这是个噩梦”(《牛津版易卜生集》卷一,页350),她以为那是斯都吕的尸首。然而事实上,那是她儿子的尸首。


Pillars of Societ

《社会支柱》(Pillars of Societ)(1877)的主人公——博尼克(Bernick),在试图除掉约翰时,差点造成儿子的死亡。约翰曾威胁过博尼克,要揭露他犯下的罪行。博尼克知道“印第安女孩号”(Indian Girl)经不起海上风浪,但他还是允许船只启航。他以为约翰在船上,企图让约翰和印第安女孩号一起沉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约翰并未在印第安女孩号上,而博尼克自己的儿子渥拉夫(Olaf),为了逃避他父亲的严厉惩罚而离家出走,偷偷登上这艘船。这个男孩为他母亲所救,然而当博尼克意识到他几乎杀死了自己的儿子,他感到强烈的愧疚。这引发他的忏悔,正如吕贝克意识到她父亲的死是由她导致的,这促使她去忏悔。他们都只承认两个罪责中的其中一个——不是那个影响他们更深,且促使他们承认了内心愧疚的罪责。吕贝克承认了是她导致了碧爱特的自杀,但对她在父亲身上所做的事,她却保持沉默。博尼克承认,十五年前他让约翰为他承担责任,而这却是博尼克自己所犯的罪行,他也承认,为了在经济发展,他放任了[人们]对约翰的诽谤,然而,博尼克对这样一个更近的事实保持沉默:为了挽救他的名誉,他准备让约翰和整船的人全部牺牲。吕贝克和博尼克都已经不由自主地泄露了比他们所意识到的更多的东西。我之前说过,吕贝克联想性的思想表明她对父亲的愧疚。相似地,麦克法兰(James W. McFarlane)指出了博尼克的为人,在忏悔的时候,他竟然还在计算这可能给他带来多少利益:[15]“头脑清醒之后,你们就可以判断,今天我说了实话,是吃亏还是不吃亏”(《牛津版易卜生集》卷五,页123;重点字符系笔者标注)。

在《罗斯莫庄》第四幕中,白披肩完工了。吕贝克对她父亲的愧疚也完全显露出来。当罗斯莫询问她拒绝他求婚的原因,她回答道:“因为罗斯莫庄销蚀了我的力量。我从前那股勇往直前的意志被人绞断了翅膀。翅膀被绞断了!什么事都敢做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罗斯莫,我已经丧失了行动的能力”(《牛津版易卜生集》卷四,页370;重点字符系笔者标注)。在文中,三个残疾的比喻间接涉及到跛足的维斯特大夫。它们无意识地、隐秘地表达了吕贝克对父亲的愧疚,这种愧疚感觉像是一种内在的残疾。这里的残疾意象可以与艾友夫实质上的残疾相对照。关于艾友夫的残疾,科特(Halvdan Koht)评论道:“艾友夫的父母不得不放弃他,这个曾有过的秘密愿望以艾友夫身体残废的方式回来纠缠着他们,他们必须忍受这个象征性的惩罚。”[16]


Giles Terera and Hayley Atwell in Rosmersholm

当罗斯莫第二次求婚时,他暗示自己已经原谅了吕贝克。吕贝克则喊道:“这事绝对做不到!罗斯莫,你要知道,我还有……一段历史呢”(《牛津版易卜生集》卷四,页372)。[17]弗洛伊德解释说“历史”意味着吕贝克不知不觉做了她父亲的情妇。易卜生似乎在谨慎地引导观众沿着这些线索去思索,正如《社会支柱》中人们误以为棣纳(Dina)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即将嫁给她母亲的情夫。

尽管吕贝克拒绝了罗斯莫的第二次求婚,但她还是表明了她对罗斯莫的爱,而且就在罗斯莫要她出示爱的证据的时刻,布伦得尔第二次出现在罗斯莫庄。布伦得尔在第一次拜访时,他借助隐喻来表达他理想主义的热情,而现在,他运用隐喻来传达理想破灭的感觉



罗斯莫  如果我有什么能给你效劳的地方——

布伦得  约翰尼斯,你这人依然有一副小孩子的心肠。你可以借点东西给我吗?

罗斯莫  可以,可以!

布伦得尔  你能不能施舍给我一两个理想?

罗斯莫  你说什么?

布伦得尔  施舍一两个破旧的理想。这是一桩慈善事业啊。孩子,我现在是个穷光蛋。两手空空,像个叫花子。(《牛津版易卜生集》卷四,页 374)

而随后:



布伦得尔  [……] 彼得·摩滕斯果是个没有理想也可以过日子的人。你明白没有,这一点就是行动和胜利的大秘诀。这就是全世界智慧的总和!够了!

罗斯莫  (低声)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你离开此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还穷。

布伦得尔  好!既然如此,你就应该把你从前的老师当个榜样。把他从前印在你脑子里的东西全都擦掉。不要把你的房子建筑在流沙上。小心点儿——先探探路线——不要轻易依靠使你日子过得甜蜜的那个美人儿。

吕贝克  你是不是指我说?

布伦得尔  正是说你这迷人的美人鱼。[18]

(《牛津版易卜生集》卷四,页375)

当布伦得尔向罗斯莫要“一小点借款”时,他用的是隐喻把他的理想比作钱币。从他第一次拜访向罗斯莫要钱开始,“一小点借款”的要求表现了戏剧场景由具体层面转移到象征性层面。布伦得尔对吕贝克的警告也与他的第一次拜访相关,那一次,他把他的理想比作年轻女人:“现在,我心里的滋味,好像做母亲的把一个年轻女儿交给新郎”(同上,页310)。作为一个年轻女人,吕贝克充当了他的理想的形象象征。所以,当他声称她是易变的,他的言词不应当被当作对吕贝克的个人攻击,而是表达了布伦得尔理想的破灭。布伦得尔继续以象征性的风格谈话,当他告诉罗斯莫,在“爱他的那个女人必须高高兴兴地走进厨房,把他那有红又白又嫩的小手指头——在这儿——正在中间这一节——一刀切断。还有,前面说的那位多情女子——必须也是高高兴兴地把她那只美丽无比的左耳朵一刀削掉”(同上,页 376)。[19] 既然吕贝克充当了布伦得尔理想的形象象征,为了说服她牺牲自己,以确保罗斯莫会成功,布伦得尔在以另一种方式重述他的牺牲,他的理想必须在“自由的祭坛”作为“牺牲”。


Hayley Atwell as Rebecca West in Rosmersholm

在《野鸭》(The Wild Duck)(1884)中,在语词字面上和象征层面上也有同样的易位。威利(Haakon Werle)告诉他的儿子格瑞格斯(Gregers Werle)老艾克达(Old Ekdal)这种人,“只要身上挨了两颗小子弹,就会一个猛子扎进水底里,从此以后再也冒不起来”(《牛津版易卜生集》卷六,页145)。后来,当老艾克达重新计算对野鸭的实际猎杀数,他向格瑞格斯解释,野鸭总是“使劲地扎到水底下,死啃住海藻海带——和水里那些脏东西。它们再也钻不出来了”(同上,页169)。他接着又说道,威利猎杀的野鸭如何让被“一只非常机灵的狗”所救,“那只狗追着野鸭钻进水里,又把它叼上来了”(同上,页169)。当格瑞格斯说他要成为一只“十分机灵的狗;野鸭沉到水底啃住海藻海带的时候,我就钻进淤泥,把它们叼上来”,他又回到了这个象征性风格的对话。

理想破灭的布伦得尔使得罗斯莫的无力感加剧,罗斯莫再一次屈服于他父亲的权威,放弃了他的使命,重新加入保守党:



罗斯莫  我这条无足轻重的性命当然有我自己做主。

吕贝克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打算——!

罗斯莫  你觉得奇怪吗,在我经历了这场伤心挫折以后?我本打算干一桩大事业,没想到战争还没开始,我就临阵脱逃了![20]

(《牛津版易卜生集》卷四,页 377)

罗斯莫将布伦得尔的隐喻运用于自己的困境,他声称,只有吕贝克能够为他自杀,他才会在运用他的力量使人心变得高贵时重获信心。吕贝克回答说,她愿意这么做时,她便是赞同了他的解释。然而,布伦得尔隐喻式的语言对她来说另有意义。在布伦得尔的第一次拜访时,他为理想所做的牺牲(你献出你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和吕贝克为维斯特大夫(一个女人为别人牺牲自己整个儿青春)的牺牲之间,一种平行对应(parallelism)已经建立。这种平行对应暗示了动词“牺牲”对布伦得尔和吕贝克来说有着极其不同的意义:对他来说,表示他为理想而牺牲;而对吕贝克来说,这是一个她与父亲关系中的关键概念。所以,当布伦得尔声明只要吕贝克牺牲她自己,罗斯莫的成功便确定无疑了,他的谈论是在隐喻他不得不牺牲的理想,但是他的劝解促使吕贝克为她父亲做出了最后的牺牲:为了弥补她对他所犯的过错而自杀。

“牺牲”这个动词在吕贝克和布伦得尔的灵魂中建造了一座桥梁,所以,布伦得尔自己也不知道,他成为吕贝克自杀的催化剂。易卜生在《野鸭》中对这个动词“牺牲”也有相似的用法。海德维克显示出要为她的父亲做出牺牲的意愿,而且她渐渐意识到她自己与野鸭之间的相似。当她被雅尔马(Hjalmar Ekdal)残忍地抛弃,格瑞格斯建议她为她的父亲牺牲她的野鸭:“看在你父亲份上,把你最心爱的东西贡献出来吧”(《牛津版易卜生集》卷六,页221)。[易卜生]使用这个中性的形式(“最心爱的东西”)是为了透露海德维克的心理:在有意识层面上,她知道格瑞格斯谈及野鸭,但是在无意识层面上,她把他的言词理解成劝诫她牺牲自己的生命。不久,格瑞格斯说:“只要你有真正、愉快、大胆的牺牲精神,你看吧,他不久就会上楼来看你”(同上,页 227)。他再一次谈及野鸭的牺牲,但是海德维克继续把她自己和宠物混同起来,开枪自杀,为她父亲做出最后的牺牲,孤注一掷,试图赢回他的爱。诺特汉姆(John Northam)说道,“是愿意牺牲那只鸟儿,或者她自己就像那只鸟?她接受的是后者”。[21]


Eloise Mignon and Anthony Phelan in The Wild Duck


我已经说过,在《罗斯莫庄》和《野鸭》两部戏剧中,动词“牺牲”构成了潜意识层面和表面的真实之间的桥梁。动词“啃食”在《小艾友夫》中起到了类似的作用。鼠婆子(Ratwife)走进来时,她说,“老爷们府上有没有爱啃东西的小动物?”(《牛津版易卜生集》卷三,页46;重点字符系笔者标注)。离开的时候,她说,“万一太太府上有什么东西不断地啃啊,咬啊,爬啊,钻啊,只要打发人找我和摩普夕曼就行”(同上,页49) 。动词“啃”在剧本中出现得很早,在艾尔富吕表达对艾友夫的残废感到极度痛苦时:“哦,吕达……所有的都在啃食我的心!”(同上,页45)。据诺特汉姆指出,通过动词“啃食”的不断重复和中性名词“东西”的使用,在艾友夫和大老鼠之间建立了一种联系,“东西”或指男孩,或指动物(《易卜生:批评研究》,前揭,页189)。艾友夫听见父亲和鼠婆子都说过的话,他隐约明白,他就是在这个家庭中的“啃食者”,他应该被鼠婆子带走。结果不可避免——男孩跟随鼠婆子走向死亡。家庭动力学(Family dynamics)为吕贝克和海德维克,给予动词“牺牲”一个特殊的含义,艾友夫也给动词“啃食”增添了一种极深的个人化的意义。这样,使用这些词语,从外界来的拜访者在无意识中引发了完全不为他们所知的关联,这些关联促使主人公们走向死亡。


易卜生手稿


随着艾友夫的溺亡,桌子再次被当作布景的一部分,来象征艾尔富吕对他儿子的愧疚,和他对艾斯达的愧疚。艾尔富吕“捏着拳头使劲按在桌上”,表达了他对艾友夫的死感到极度痛苦(《牛津版易卜生集》卷三,页 67),而当他说道“那是报应”时,紧靠着桌子以支撑起身体(同上,页85)!这些“解释性的行为”暗示他已经察觉到艾友夫的死是对他乱伦念头的惩罚。当艾斯达把艾尔富吕领向桌子时,说道,“艾尔富吕,你的脑子应该休息休息”(同上,页72),易卜生创造了反讽。《罗斯莫庄》中也有一个类似的反讽:当罗斯莫表达了他的愿望,“想从愧疚中逃离出来,重新清白宁静,快乐自由”(《牛津版易卜生集》卷四,页 349)时,吕贝克正在编织她的白披肩,那象征着她的罪感的披肩。

当罗斯莫告诉吕贝克,除非她为他而自杀,他才能赢回他对使命的信心,吕贝克缓慢地拿起她的披肩,蒙在头上,说道:“我一定让你恢复自己的信心”(同上,页378)。在意识层面上,吕贝克表达着她要为罗斯莫而死的意愿,为她对碧爱特所犯下的罪责赎罪,但在无意识的层面上(通过把白色披肩蒙在头上这个“解释性的行为”),她泄露出的是,她必须为她对父亲所做的罪恶赎罪。这个“解释性的行为”与早先谈论的行为:吕贝克抓着她未完成的披肩说,“罗斯莫庄的人都是盯着死人不放手的”(同上,页294)。两个手势都暗示了吕贝克的内心被维斯特大夫占据。类似的手法也见于《小艾友夫》:



艾尔富吕(抓住她一只手,使劲攥着)谢谢你!(对着海峡出了会儿神)我的小艾友夫现在在哪儿?(对她惨笑)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聪明的大艾友夫?(摇摇头)世界上的人谁都不能答复这句话。我只知道这一件伤心事:他扔下我走了。[22]

(《牛津版易卜生集》卷三,页75)

诺特汉姆指出,在他表达对他儿子的死的悲痛时,艾尔富吕紧抓着艾斯达的手,这暗示即便他在哀悼他儿子,他的全身心都倾注在艾斯达身上(《易卜生:批评研究》,页198)。

吕贝克在决定自杀后,通过对残疾的形象化描述,她再次暴露她对他的父亲的愧疚:“我为什么一定要拖着我残废的生命在世上捱日子呢?我为什么要念念不忘由于我过去的行为而永远丧失的幸福呢?”(《牛津版易卜生集》卷四,页379;重点字符系笔者标注)。[23] 在罗斯莫和吕贝克打算跳下桥时,海尔赛特太太注意到“那边有一片白的”,而且当他们掉进车水沟时,她惊叫,“去世的太太把他们抓走了”(同上,页 381)。诺特汉姆指出,她看到那件白色的披肩,以为看到了白马。[24] 她相信白披肩象征着白马,并引领着观众也同样相信如此。


挪威国家剧院与易卜生雕像


罗斯莫和吕贝克无法摆脱他们的过去,《小艾友夫》却是一个更有希望的结局:艾斯达与博杰姆一起离开,去建立新的生活,吕达构想了收养“那些贫困的孩子们”的主意,而艾尔富吕同意帮助她。然而,易卜生暗示,艾尔富吕的决定已经构成了他对艾斯达的爱的另一种替代:他要去拯救这些被父亲虐待的孩子,正如在童年时他感到必须为所有不公正的行为——艾斯达被他自己的父亲折磨,做出补偿。

注意到《小艾友夫》最后一幕与《罗斯莫庄》第一幕的对话结构的相似,这非常有趣。紧接着,是艾尔富吕与吕达一起讨论他们的未来:


艾尔富吕 […]到那时候咱们也许会知道,那些灵魂并没离开咱们。

吕达(低声)灵魂?

艾尔富吕[…]是的,跟咱们生离死别的那些人,将来也许还会在咱们周围。

吕达(慢慢点头) 对,咱们的小艾友夫。还有你的大艾友夫。[25]

《牛津版易卜生集》卷三,页105)

当艾尔富吕说,“到那时候咱们也许会知道,那些灵魂并没离开咱们”,我们想起了海尔赛特太太的话:“我相信是死人紧抓着罗斯莫庄不放手。”吕达的低语,“灵魂?”等同于吕贝克的提问——“死人?”然后当艾尔富吕说,“是的,跟咱们生离死别的那些人,将来也许还会在咱们周围”,他重复了海尔赛特太太的话:“对了,看起来好像是死人撇不下活人。”然而,在《小艾友夫》中,“跟咱们生离死别的那些人”指“咱们的小艾友夫”和“你的大艾友夫”,这很清楚明白;而在《罗斯莫庄》中,“死人”是谁却从未确定。在1887年的一封信件中,易卜生谈到《罗斯莫庄》,他写道:“道德觉悟——即我们所说的良心——是非常传统的。在过去,它有着根深蒂固和普遍广泛的传统。”[26] 白马表示因传统而产生的愧疚,而白披肩则是愧疚的象征,在动力学中,这种愧疚来源于核心家庭(nuclear family)的内部。编织白披肩的行为具有象征性,暴露出吕贝克对她父亲的罪感。她从未承认这个先前的罪责,但她的联想性的思想——“解释性的行为”和她使用的比喻,却不自觉地暴露了她的愧疚。布伦得尔的隐喻性的语言,劝诫吕贝克牺牲她自己,激发她联想到她的父亲,而被罗斯莫理解成她要为他牺牲生命的暗示。这样,就像在《野鸭》和《小艾友夫》中一样,这里含糊不清的语言风格,既能泄露主人公的潜意识,也能使人的相互影响的本质戏剧化每一个对话者的联想性思想,导向他(她)们各自对所谈论的东西的认识。

拙文通过对戏剧手法的讨论,证明易卜生具有完美的构造技巧,也证实了麦克法兰的观察,“只有更细致地观察,我们才能发现隐藏着的结构,从而认识到它的整体是多么坚固,而它的力量是多么绵延不绝”。[27]




注 释



[1] Sigmund Freud,《精神分析作品中的某种性格类型》(Some Character-Types Met with in Psycho-Analytic Work),引自Collected Papers,Joan Riviere译,4 vols,London,1925,页318-44。

[2] James Walter McFarlane翻译编辑,《牛津版易卜生集》(The Oxford Ibsen,8 vols,London:1960-1977),第四卷,页293。以下引文均来自这个版本的易卜生戏剧,并将提到所引卷本和页码。

[3] John Northam,《易卜生的戏剧方法:散文剧研究》(Ibsen's Dramatic Method: A Study of the Prose Dramas,London,1953),页117。

[4] 引自致施耐德(Hans Schröder)的一封信,由迈尔(Michael Meyer)援引于他自己的《易卜生》(Henrik Ibsen,3 vols,London,1967-71),第三卷,页117。

[5] [译按]译文引自易卜生著《罗斯莫庄》,潘家洵译,《易卜生文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页132。正文中短小的戏剧引文参照潘家洵中译文,不再一一注明,部分译文略有改动。

[6] [译按]译文引自易卜生著《罗斯莫庄》,前揭,页135。

[7] [译按]译文引自易卜生著《罗斯莫庄》,前揭,页149。

[8] Cleanth Brooks and Robert Heilman,《理解戏剧:十二部戏剧》(Understanding Drama: Twelve Plays,New York,1948),页287。

[9] [译按]引自《罗斯莫庄》,前揭,页183。

[10] [译按]引自易卜生著《小艾友夫》,潘家洵译,《易卜生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页159。

[11] [译按]引自易卜生著《英格夫人》,潘家洵译,《易卜生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页228-229。

[12] [译按]引自《英格夫人》,前揭,页301。

[13] [译按]引自《罗斯莫庄》,前揭,页197。

[14] [译按]易卜生著《罗斯莫庄》,前揭,页204。

[15] James W. McFarlane,《牛津版易卜生集》卷五导言,页4。

[16] Halvdan Koht,《易卜生生平》(Life of Ibsen,Einar Haugen and A. E. Santaniello译,New York,1971),页440。

[17] [译按]中译《罗斯莫庄》,前揭,页214。

[18] [译按]中译易卜生著《罗斯莫庄》,前揭,页216-218。

[19] [译按]中译易卜生著《罗斯莫庄》,前揭,页218。

[20] [译按]引自易卜生著《罗斯莫庄》,前揭,页219。

[21] John Northam,《易卜生:批评研究》(Ibsen: A Critical Study,Oxford,1973),页140。

[22] [译按]引自中译《小艾友夫》,前揭,页140。

[23] [译按]引自中译《罗斯莫庄》,前揭,页222。

[24] John Northam,《分离的世界: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和易卜生的<罗斯莫庄>》(Dividing Worlds: Shakespeare's 'The Tempest' and Ibsen's 'Rosmershol,Oslo and New York,1965),页45。

[25] [译按]引自中译《小艾友夫》,前揭,页172-173。

[26] Evert Sprinchorn编,《易卜生:书信和演讲集》(Ibsen: Letters and Speech,New York,1964),页265。

[27] James W. McFarlane,《重估易卜生》(“Revaluations of Ibsen”),选自Discussions of Henrik Ibsen,Boston,1962,页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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